你的腿不会走路吗
清清楚楚地记得，那是个国庆节，吃过晚饭，父母亲带着兴冲冲的我要去外滩看灯了。
乘车到了静安寺就遇上了交通管制，这就意味着为了“看灯”，我们全家必须从南京路的这头走到那尾。父母亲是“舍命陪君子”，只要我开心，他们是不在乎走路的，但对我一个体重、胃口、性情等各方面都显出幸福过剩的五岁孩子来说，走这段“十里长街”很辛苦。他们问我还去不去啦?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，开始是兴奋和激动，渐渐地就迈不动步子了，可半条南京路还没走完呢。父亲和以往一样，蹲下身子，我很自然地就骑上了他的肩膀，等他站起身，我在他肩头高高在上，那感觉真爽，真正是“眼观六路，耳听八方”了。
突然，我听见下面传来一句话：“这么胖的小孩子扛在你爸爸的肩膀上，他不累吗?”我低下头，心里一惊，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外国老婆婆很严肃地对我说话。
被一个陌生人指责已经够让人吃惊了，何况是一个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。我听见父亲回答她：“不累、不累……”
“不!”老太太斩钉截铁地制止了父亲，转而对我说，“孩子，你的腿不会走路吗?”这话的分量太重了，我“哧溜”一下跳到地上。
忘记了那晚上自己是怎么走到外滩的?反正我再没让父亲背过、驮过。但是，不管是因为害怕，还是震动，外国老婆婆的这句话却让我牢牢记住了……
岁月沧桑，儿时的许多事情如今都已经淡忘了，可不知为什么，这句出自外国人嘴里说的中国话却让我刻骨铭心，甚至非常受用——父亲去世后，我在一家棉纺厂做保养工，每天在喧嚣的车间里更换机器上的零部件。这活计虽然没有技术，却很沉重，对我着实是个考验。可难熬的不光是体力，还有进入陌生环境中面临的“欺生”：师傅们原本都是父亲的病人，他们习惯了尊敬并仰视他，现在，他的娇娇女成为了他们的手下，这也许让他们觉得有种快感，迫切地想看到这个女孩哭鼻子，哀求他们换一个轻松的工种。
我从他们的眼神里读懂了这一切，繁重的劳动量使我屈服，可自尊心又让我不开口。我自己和自己较着劲，不知所措。这天，车间主任直言不讳地对我说：“你呀，到了这里就要苦一世了，大出息也不会有，也没人会宝贝你，安安心心认命吧……”
这话强烈地刺激了我，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当年外国老婆婆那句“你的腿不会走路吗”?是的，我过去有腿，却从来都是在父母亲的搀扶下走路的，他们为我指引的路平坦而又笔直，哪怕遇到一丁点上下坡，他们也会为我去铲平。如今，父亲这棵大树倒下了，我即使无奈，也得自己走路了，何况我的腿是健全的。
在众目睽睽之下，我咬着牙坚持干体力活；工余时间我抓紧每一分钟读书、写字；我的文章渐渐地在报刊上亮相；等我四年后拿到大学专科文凭的那一天，我自信我的腿会走路了，尽管走得很累。
几年后，当我离开工厂，去搞文字工作时，车间为我开了欢送会。主任当众说：小章的路走得呒虚头，靠的是自己的努力。我早就说过这个小姑娘今后肯定有出息，有其父必有其女嘛……尽管主任患了“健忘症”，但我仍然感激这块锤炼人意志的地方。我以一连串的脚印赢得了大家的认可和尊重。
“你的腿不会走路吗?”每当我遇到困难、想退却时，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句话，只是随着年龄渐长，我有了比过去更深的理解。我知道，这句话会鞭策我一辈子：凡事只有靠自己，获得的才是最难忘的。
